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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一十四章 指鹿为马


天牢,甲字狱。

与别的牢房不同,这里的生活环境好了太多,没有熏人欲呕的恶臭,也没有钻来爬去的老鼠臭虫,打扫的干干净净,就连过道里都比普通牢房亮堂。

但仍旧没人愿意来这里。

六十岁的老人,精神矍铄,绯色官袍上绣着孔雀,品轶不低的文官,牢门外时还能健步阔走,一跨过那道门,像是瞬间老了十岁,人影小了一圈,再往前走,就要十来岁的小姑娘扶着才行。

小姑娘唇红齿白,眉清目秀,文文静静,从里到外透着淡淡的书卷气,虽然身子骨还未长开,但不难判断,长大后肯定是个秀雅的美人。

她抬手托扶着爷爷,随着另一位大人,沿着过道一路往里。两边牢房都是空的,并不会受到骚扰,能专注而安心地踏出每一步。

终于,前面有了动静。

老人停了停,“蔡大人,到底什么事,现在能告知一声了么?”

刑部管司狱的郎中蔡司,扭身拱了拱手,“其实小事一桩,特意请岑学士过来,只是认个人而已。先前不说,只是想要答案更客观公正。”

老人松一口气,“认人?”

“岑学士这边请。”蔡司直接请老学士过去,并不想提前说什么。

老人家能理解,但还是叹了口气。

小姑娘静静等着,爷爷迈步,才随着一起走。

往前走没多远,一间还算宽敞的牢房里,三个人同时抬头,一大两小。

“岑兄,受愚弟连累,奔波至此,对不住了。”

“周大人言重了,同僚一场,又有对诗之谊,于公于私,你遭逢横难,我都要来看看的。”

“岑学士,谨慎说话,罪有应得可不是这样解释的。”

两个官与一个曾经的官,一人说了一句,然后安静了一会儿,只能听到隔壁女子的嘤嘤哭泣。

大概受不得这种环境,岑老学士先开口,“蔡大人,要认何人?”

蔡郎中一指靠边角蹲坐的少年,“还请岑学士仔细辨认一下,这位是不是罪囚周博独子,周复周润丰。”

岑老学士眼不花耳不聋,只往里看了一眼,便肯定地说,“此子确是周复,不知大人何以有此一问?”

蔡郎中不答反问,“老学士不再仔细看看么?”

岑老学士果断摇头,“本官虽老,但还不致老眼昏花,这孩子我看着长大,如何认错?”

“老学士饱读诗书,素有清正刚廉之名,您说我信。”蔡郎中拱拱手,“有劳了。”

“蔡大人客气。”岑老学士点头,算是回了一礼。

蔡郎中转头看向牢房里面,淡淡问,“你还有什么话说?”

少年抬头看向他,“替罪羊我是当定了,对吗?”

蔡郎中不说话,显然事情已成定局。

少年吐口气,“既然说什么都没用了,就不折腾大人了。”

顿了顿,“您是好官,我记住了。那些昧良心的,我也记住了……有些孩子气,说出来总好受些。”

蔡郎中看看他,“你本来就是个孩子。”

“我以为不是了……”少年低下头,“我没事,就是对不起娘。”

“你娘在隔壁,你爹在这儿,一家人都在一起,哪怕上路,也不孤单。”同在牢中的周大人怒等着他,“你这孽障贪生怕死,偏要惹事生非,祖宗都不认,周某做了何孽,竟生养出你这么个东西!”

少年看都不看他,更别说争吵了,侧一侧身,脸朝向墙,倒地上睡了。

“逆子!”周大人怒不可遏。

“罪囚,牢狱重地,不得喧哗。”

蔡郎中呵斥一声,周大人才稍稍收敛,但仍旧愤愤难平,“蔡大人,老夫教训儿子,您也要管?”

“在这里,你们都是刑囚,想要教训谁,麻烦外边去……如果您还能出去的话。”蔡郎中一甩袖子,转身对岑老学士道,“让老学士看笑话了……既然您确认无误,麻烦老学士随下官去下签押房,做个证鉴。”

既然是来做证明人,无论做了何种结论,都是要留文字存证的,毕竟口说无凭。

岑老学士未有迟疑,“应该的。”

蔡郎中带路,岑老学士跟着,一行三人原路返回。快要走出这片区域,一直默不作声的小姑娘回头望了一眼,侧躺的身影很安静,而她,只能更安静。

在签押房走完程序,看蔡郎中没送他们出来的意思,岑老学士才问一句,“蔡大人,不知都谁来过?”

蔡郎中把他刚刚签过的证言拿在手里掂了掂,“岑老学士是想问谁的证词跟您一样是么?”

正戳心头,岑老学士讪讪不语。

蔡郎中吐口气,“老学士不用担心,连您在内,尚书大人点了八个人的名字,除户部陆大人说孩子变化大,久未见面,不能肯定外,其余几位大人和您一样,斩钉截铁确认无误。”

岑老学士愈发沉默。

蔡郎中看一眼他身边的小姑娘,“这是令孙女吧,那孩子和她差不多年岁……唉,老学士,下官还有事,就不送了。”

“不打扰蔡大人公务了。”岑老学士告辞退出,出了刑部衙门的大门,才松一口气,“有些同僚说的对,某些衙门一次不进才好。”

没人接茬,他在小孙女的搀扶下上了马车。

等马车动起来,小孙女突然道,“那不是周复哥哥。”

岑老学士摸摸她头,“冬儿,他就是周复,以后谁问,你都要这样说,不然爷爷、爹爹都会同周伯伯一样下场……记住了么?”

小孙女不说话。

岑老学士知她性情,“周家最轻,这次也要落个男丁俱斩,相交一场,无论如何,还是希望周家能留根苗……罪不至此啊!”

小孙女抬头看他,“那他有什么罪?”

未指名道姓,但岑老学士知道孙女说的是谁,“是有愧于心,但也只能下辈子还了……冬儿,等你大了就会明白,人总是有亲疏远近的。”

“就因为您不认识他?”小孙女问。

“是的。”岑老学士的回答铿锵有力,他得让孙女明白,这是他的决定,无论对错,她都得听着。

小姑娘低下头去,咬了咬唇,“这不是书上的道理。”

“世上的道理,多数都不在书里。”

那读那么多书有何用?

小姑娘没问出来,她怕答案她承受不住。

马车不停,载着爷孙驶离了这条街。

时间再晚一些,皇宫内院,御书房内。

原顺帝李延正接待兵部、户部、刑部几位重臣。

“谭卿,周博那逆贼的案子可审结了?”

谭尚是刑部尚书,问案断狱的本事一流,手中素来极少有积案,何况这次皇上都已经把案犯定性为“逆贼”,该怎样审结,自然更加清楚明了。

“回圣上,周博为一己之利,私通夏国,出卖情报,戕害边关将士,桩桩件件,大小共计一十二罪,皆有人证物证,详实确凿,他本人也供认不讳,拟判斩刑。”

“兵部、户部、地方共有二十五名官员牵涉其中,西北兵备道常勇等四人罪大恶极,亦判斩刑,余下诸人,皆判流刑。”

他说完了,等在那里听最后的判决。

顺帝翻了翻他递上的结案条陈,朱笔把人名一一圈过,“既然已供认不讳,那也不用等到秋后,明日就推出午门——斩。”

户部尚书苏维听了一颤,“陛下,这次户部也有错漏,微臣本不该多说什么,但行刑之事,应该慎之又慎,不宜操之过急,说不定……说不定另有隐情。”

“前方敌寇袭关,将士以血御国,出了此等逆贼,若不明正典刑,岂不寒尽天下军心,届时苏爱卿可愿提刀上马,去跟夏贼说——凡事不要操之过急!”

“微臣有罪!”苏维噗通跪倒,以头抢地,“请陛下责罚!”

顺帝看也不看他,把判决书往谭尚身上一丢,“明日午时三刻,开刀问斩。”

谭尚接住判书,只扫一眼,就变了脸色,“陛下,女眷也……”

后面的话没能说出来,就被冷冷的目光冻住,只能一揖到地,“臣遵旨。”

兵部尚书陈治最轻松,一直冷眼旁观,等没事了,才跟着一起退出去。

出了皇城,谭尚才一拍判书,“朝中二品大员,满门皆斩,我大原朝多少年没出过这样的事了……血流成河啊!”

“谭大人言重了。”陈治斜他一眼,“十年前死在午门前的人可要多得多,那时您已经在刑部,千万别说您已经忘了。”

谭尚脸上一黑。

陈治嘿嘿一笑,“想想冻死在玉霞关上的数百将士,周府上下百死莫赎!哼!”

甩袖而去。

“谭大人,事情已无可挽回,老周那边,就烦劳你代送一程了。”苏维拱了拱手,唉声叹气地走了,不知道是不是起了兔死狐悲之感。

“嗐,送与不送,还有何区别?”

谭尚只觉手里的判书烫手,可又没法丢给别人,最后没有办法,只能亲往天牢一趟。

一天之内,两拨人过来,莫说周博,跟着一起倒霉的狗娃也觉不对劲儿,何况还有许多山珍海味一起送来。

周博颓然坐地上,“谭兄,最后一顿了?”

谭尚轻轻点头,“明日午时三刻,午门外送行……能为你做的,也就这些了。”

他指的是那些吃的,但周博哪里吃得下?

狗娃都吃不下,想砸又舍不得,最后望向谭尚,“你知道我不姓周!”

谭尚对他就没那么客气了。

“不,你姓周,你是周复。”

我是你大爷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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