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再见傅含玉


大抵,为了能在万寿节前赶到费了不少力气,因此北蒙公主一进皇宫,便中暑歇下了。

昭后大发仁慈,许她休息几日再来参拜。

在当晚的皇宫家宴上,洛云施自然看到了许久不见的封轩庭,比往日黑了许多,连带跟去的封佑筌一齐黑了,看得洛云施一阵阵发笑。

封轩庭自是不服,趁洛云施出门更衣时,靠近道:“黑了又如何,你都死过一次了,还有心思笑我。”

洛云施越发笑得不可收拾,弄得封轩庭旋即更黑了脸。

洛云施好容易止住,抬眼见身后封佑筌也跟了出来,便道:“小公子,你这一趟去得可久,我家三妹那嫦娥奔月图可都作出好几幅了。”

封佑筌傻笑,他跟出来便是为了问候洛云施一声,顺带打听云宛如何了。见对方直接点出自己的心思,反而不知道再说什么。

封轩庭在一旁恨铁不成钢,不明白封佑筌素日跟着他,除了穿衣打扮,怎么就不能学到点旁的。

洛云施却觉后者可爱得紧,让封轩庭务必不要往坏了教。封轩庭不服,一发嘴仗后,告诉洛云施,成婚前这些日子里穆雅留在宫中时,让她多照拂,毕竟,洛云施如今也是堂堂正正的郡主了。

穆雅是北蒙公主的名字,洛云施答应,明白封轩庭不过是早知自己有结交之意,便拖个说辞送她一程罢了。

北蒙虽暂时吃了败仗,但于央国而言,依旧是猛虎一般的存在。大抵这也是当初封炎选择一个世子,而非皇子与之结亲的原因之一,让穆雅将来的孩子,虽也是皇家子嗣,却永远出自旁支。

而今后不管谁为央国皇帝,与北蒙修好,都是国之大事。

“方才席间,我看那锦妃娘娘,好似对你有所不满?”

封轩庭笑言,一脸等着好戏的神情。

洛云施惊讶他如此体察入微,果真阅女无数,连这般细小的女儿家情绪都能察觉。

确实不满,因为韩妃一事,洛云施借助封炎对于前朝势力的心病为其解围,却不得不与暮家产生隔阂。毕竟,重提前朝之事有让暮家父子暴露身份的危险,据说对御食局一番盘查之下,倒真找出了一个暮家的暗探,于酷刑下誓死不屈,自尽身亡了。这也就使得封炎越发相信,如今宫里各处是宋家眼线。

昨日在御花园遇上谢临寒,对方自然没有好脸色,质问洛云施为何不顾及暮风而襄助旁人,语气不容置疑。

“先借暮家打击范义,如今又想借助皇帝之手先除去暮家,洛云施,好算计。”

洛云施淡淡一笑,“算计费神,锦妃娘娘不如安心养胎。”

谢临寒一噎,随即冷笑道:“这胎本宫自然会好好养着,定要好好生个皇儿下来。”

那是暮风的孩子……

然而洛云施并不理会她的挑衅,至于这件事究竟如何处理,她虽未有定论,但起码明白,并非当务之急。

此刻封轩庭提起,也只是一笑,转移话题道:“此番北上,那蒙王对你这女婿可还满意?”

封轩庭玉扇一摇,“那是自然,凭本世子才貌,哪有收服不了的老丈人。”

旁边封佑筌连连点头,满目崇敬。

洛云施白他一眼,转身欲走时,封轩庭道:“家宴散了,我便寻暮风喝酒去。”

暮家父子正在尚礼局张罗万寿节大事,想必忙得不可开交。然忙里偷闲总是好的,洛云施点头。

“本世子是说,不如一起?”

以洛云施的性子,若是找个僻静的地儿,就算换了夜行衣避开宫人出来饮酒,也不足为奇。但如今她并不想与暮风有过多相处,于是摇头道:“我不去了,住在司南宫里,出入不方便。”

封轩庭对这个理由不置可否,不过还是点点头,几人便一齐回到宴席上。

到万寿节那日,举国上下一片欢腾。

青梅一大早起床,替洛云施穿上郡主仪制的宫装,一番梳洗打扮后,瑶元派宫女来请,便一道往太和殿去。

洛云施在殿外第一次看见了北蒙公主,一身月白束腰骑装,墨色的翘头小胡靴,头上带着蒙族公主特有的宝石玉冠,垂了流绦落在耳际,五官十分立体,比起大多数汉人女子,更生得饱满些,但即便放眼整个央国,也能算上不可多得的美人。

“云施见过穆雅公主。”她道,微微行礼。

穆雅看了她一眼,道:“你就是洛云施?”

“是。”

“哦。”

洛云施知晓封轩庭一定对她提过自己,不过对方此时并无交谈之意,她也不会强留,寒暄几句,便随瑶元进了大殿。

四品及以上侍臣贵戚都来了,女眷进殿时,百官已朝贺完毕,封炎在大殿之上南面而坐,诸臣子北面而立,几个皇子在前,其余依官位由尊至卑一字排开,大殿中央,便是暮期石所献的四尺红珊瑚,引得官员阵阵惊叹。

待后妃公主从南面入场,帝后进酒,众人再重喝一番诸如“福如东海,万寿无疆,寿与天齐”的祝词,便各自落座。

洛云施是个堪比二品官员的郡主,自然坐在遥元身旁不远,抬头便见到,祖父坐下时,由身旁的同僚扶了一把。上回在虔心院请安,虽察觉洛德仲苍老了些,后来在宫中又听说他因病告假,还以为是为了配合保全封瑞。

片刻之间,看着洛德仲虽尽力掩饰,举杯时却还是有些颤抖的手,洛云施的心头仿佛划过什么,带着一丝意味难明的怅然。

往昔洛德仲关照她时,不过因为知晓秦家谋害了洛鸿彦,再后来,她劝祖父谋一场从龙之功,来让洛家光耀门楣。他们的利益是绑在一起的,也不知那些祖孙嘘寒问暖里,有多少真情,有多少虚意。而这时,洛云施忽然觉得,对方不再是那个陪她谋划的洛太傅,而是洛德仲,是洛云施年近六十、曾痛失爱子的祖父。

她目光里有些旁的东西,自然也落在他人眼里。因此转而见到宣正宇一脸的饶有兴趣时,便蹙眉轻轻一瞪。洛云施极少有,在人前流露出这样情绪的时候,恼羞成怒也是应当的,所以宣正宇毫不在意,对她举了举杯。

洛云施未理会他,转眼见瑶元看着自己,也不解释什么,目光随意扫开去,便赫然在一个人身上停住。

若非封轩庭起身如厕,封佑筌跟着去了,露出一大片视野,她都没有看到,也没有想到他会来。

那个初见时,让她一见倾心的白衣少年,憔悴了许多,下颚有些灰暗的胡茬,神色低沉而淡漠,即便周遭的人说说笑笑,也仿佛与他毫无关系。他墨色长衫下僵直的左腿,微微侧身摆在桌旁……

“砚堂。”

闻得叫声,他抬起头,顺着封寰宇的目光便看到怔怔的洛云施,也不由一怔。

四目相对不过片刻,洛云施没来由地,垂下了眼。胸口微微起伏,一个念头道,是你,把一个那般美好的少年,变成如今这个样子……

她低头喝了口酒,沉寂片刻,再次抬眸。

早在那个他与云仪见礼的傍晚,傅含玉这三个字,就陷入了洛家姐妹争斗的泥潭之中,他是无辜的,他没有错,不过喜欢的不是她。

思绪正凌乱时,远远听见傅含玉身旁男子道:“理她作甚——”随即,对洛云施冷冷扫了一眼。

这是傅国公的长子傅含成,傅含玉的兄长,看来,大抵恨毒了她。

洛云施视而不见,很快封轩庭和封佑筌回来,便挡住了双方的目光。而她的心里,却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,分不清楚是愁是忧,抑或不安,还是莫名而来的一缕愧疚。

回神时,西疆乐班已奏完一曲,胡笛箜篌之音,久久绕梁不绝。

“皇上——”忽而有人道,“穆雅来时,便常听人说贵国孝宁郡主文武全才,不知可否有幸一睹其风采。”

这知与不知,问本人不是更好?

被点名的洛云施抬头,没有一起情绪。

封炎放下酒杯,笑道:“你听何人所说?”

穆雅回头远远看了封轩庭一眼,道:“一路上,世子都在讲洛大小姐的事。”

即便是艳名远播的封世子,也因这一句话困窘无言。去迎自己未来的世子妃,一路上却谈论其他女子,也难怪穆雅公主语气中浓郁的醋意——忙向洛云施投去一个歉疚的眼神,表示他本是一片好心为她铺路,怎料这公主会错了意……

洛云施汗颜,难怪进殿前便觉出穆雅对自己莫名的冷漠,原是封轩庭帮了倒忙……

不过他一个万花丛中过的浪荡世子,怎会不知这点女儿心思?那便是故意拿她逗趣,反正男子不在乎名声,想必此刻面上愧疚,内里早已笑翻在地。

果然,穆雅话音刚落,大殿里便隐隐传来笑声,有好事者便打量着洛云施与封轩庭,设想出千万种割不断的联系。

封炎亦道:“是么,那你觉得云丫头如何?”

穆雅一笑,淡淡看洛云施一眼,道:“穆雅不知,所以才想一睹孝宁郡主风采。”

封炎点头,转而向洛云施道:“云丫头,你的意思呢?”

语气十分亲昵,宛如家中长辈。

洛云施起身,恭恭敬敬道:“云施听姨父的。”

封炎似乎满意,道:“你上回为皇后做那舞曲便甚好,瑶元跟朕提了许多次,不如便再做一曲如何。”

洛云施抬眸,淡淡一笑:“回姨父,当时不过蒙皇后娘娘与诸位姐妹不弃,云施便献丑罢了,今日殿里可有威武大将军这般高手在,再舞剑岂非班门弄斧了……”

宣正宇等一众武将莫名被点,齐刷刷望了过来。

“那你预备如何。”

洛云施道:“不如由穆雅郡主选一首曲子,云施便以此做舞。”

穆雅答应,思索片刻,道:“听我父王说,汉人有个叫方玥菡的琴圣,曾弹过一首《莲颂》,赞扬女子洁身自好的,不如郡主便以此曲做舞?”

洁身自好……

所有人都听出,她在讽刺洛云施四处招蜂引蝶。方才已笑的,便笑得越发开心了。

封轩庭觉得,自己已被洛云施在心底虐打无数遍,故而悄悄低下了头。

洛云施看他一眼,道:“好。”

莲颂是首琴曲,待洛云施换了衣裳进殿时,却见傅含玉坐在殿前,手里拿着一管长笛,似正等着她回来。

封轩庭小声道:“老四方才建议,琴曲以琴弹奏毫无新意,砚堂善吹笛,便以笛声为你伴奏。”

洛云施一怔,看向封寰宇,从寿宴开始,第一次正眼看他。

封寰宇自然察觉,随即回应一个挑衅的眼神,洛云施便知晓,他是想逼自己直面如今的傅含玉,让她承认,她一直以来的报复有多么荒谬不堪。

心底暗叹一声,洛云施容色淡然,上前向帝后行了礼,转身对傅含玉微微一礼,道:“那便,有劳傅公子了。”

她换了身素白水袖长裙,腰带上嵌一朵小巧精致的莲花结,满头青丝盘为单螺,发间一支雪色莲花玉簪,额前点缀了一颗水滴般的宝石,眉眼稍作描画,整个人素净如莲,亭亭玉立。

傅含玉微微一怔,不知是否想起了曾经的云仪。待洛云施走到大殿中央站好时,方回过神来,将笛横到唇边。

《莲颂》是曲子,方玥菡也未曾说过,便是赞扬女子洁身自好的。洛云施心底自嘲一笑,闻着笛声将双袖打开,众人仿佛听见一声击鼓的乐音,她的两条水袖便如花枝般直直伸展开去。

正对着的封轩庭宛如挨了一记耳光,不由看向另一边的几个女宾,见对方并无反应,便知那一声抽响,只打在自己脸上。

本是支清缓的曲子,却因水袖之间不时传出的韵律而多了几分慷慨幽远的滋味。

洛云施是习武的,臂力自是比寻常女子要好,两条水袖宛如长蛇盘桓,围绕着她穿梭回转。身着月牙色纱质舞衣,袖如流水清泓,裙若荧光飞舞,纤腰一抹灵动如柳枝,回眸间宛如星华之色,倾身起舞,犹如月下仙子,翩跹间隐现若雪的肤色,小巧的玉足,如画的眼眉,舞过之处仿佛笼罩清雪烟霞,美丽不似凡尘之物……

回转之间,众人神色一一入眼。

赞美、惊叹、冷漠、不屑……这群央国最有权势的男女,这个封家的皇朝,在这宏大的太和殿里歌舞升平,却各怀心思。谁说莲颂便是写女子要洁身自好的,洛云施从不屑得去守那些女则女戒,也不屑得去与旁人争那些世家名媛的名头。

她的眉宇之间容色变冷,暮风和封寰宇均是一怔。

第一次见洛云施时,她也穿了一身雪白的衣裙,如春光下初开的碧桃,姣美无瑕。

封寰宇站在鲤鱼池西侧的小亭里,望见白衣小娘子对他那从无人过问的三哥粲然的笑,转身问身边的随从:“那是谁?”

御风看了看,回答:“是皇后的外甥女,洛家大小姐。”

“叫什么。”

“好像,叫洛云施。”

云施。古人《易·乾》有云,“云行雨施,天下平也”,意在广施恩德,可平天下,而她却偏偏只对封宁一人好。

后来傅含玉——那时封寰宇便想,若洛云施可以转而喜欢旁人,是不是也可以喜欢他。可惜,一转眼她便对傅含玉下了手,毫不留情,封寰宇既喜又忧,喜的是她对傅含玉用情不深,忧的是,她仿佛心里有了另外一个人。

封寰宇侧头,看了一眼坐在文官外的暮风,一身玉色长衫,容颜俊美无暇,这般静静坐着时,与当初遗落宫中的白衫三皇子仿佛重叠。御风前几日告诉他,暮家虽对外称暮风从小便养在南地,其实却是到十五岁左右,才被暮期石收养的。如果——洛云施可以死而复生,如果当初下葬的三皇子,也是假的……

他正思量间,随着傅含玉悠扬婉转的笛声,和长袖舞动间律动的抽响,一股空灵而清冷的女音缓缓升起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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