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87章 答案

　　杨家庄的土地上，又多了一座矮矮的坟包，杨建民下葬之后，虎妞的力气也似乎被抽光了，她高大的身子，不再挺直，她洪亮的嗓门，也变得沙哑。

　　以前村民们经常看到，杨建民扛着一把铁锨在地头上转悠，现在，杨建民走了，他们又看到虎妞胳膊上挎着一个花篮子，在地头上转悠起来。

　　这几天，虎妞每天都会重复做一件事，在家里炸好丸子，小酥肉，外加一条鱼，装进碗里，连同一包烟和一瓶酒，放到篮子里之后，再用麻布盖上。

　　她挎着花篮子，顺着河沟转呀转，转到地头上，这段路程是杨建民以前经常走的路。

　　她就沿着丈夫曾经走过的路，走到坟头跟前，蹲下来，先把篮子放到一边，掏出夹在腋下的黄纸钱，抽出一两张，用火柴引燃，再把成刀的纸摊开，放在刚引燃的黄纸上。

　　往旁边挪动两步，抓过来花篮子，掀开上面的麻布，将里面的三碗在家炸好的熟食，摆在地上。

　　点燃一根香烟，放在盛满酒的酒杯上面，做完这一切，她再也没了任何力气，整个身子歪坐在地上，望向坟头静静的发呆。

　　这一坐，就是一天，她会和杨建民说上很多的话，家长里短也好，关心身体的话也好。

　　像无数个深夜里一样，等两个孩子睡熟了，她靠在杨建民的胸口前，喋喋不休的唠叨着，明天要给孩子穿什么衣服，吃什么饭，都要交待的一清二楚。

　　杨建民总是不说话，嘴角却是幸福的笑意，他喜欢听虎妞对他唠叨，也喜欢听她骂他。

　　“建民，你别操心家里，我不会离开杨家庄的，守着两个孩子，我也一样过。”

　　“你在那边好好的，少抽点烟，烟抽多了对身体不好。”

　　“建民…唉…”

　　夏季的阳光燥热，又无遮无挡，村民们发现十几天后，虎妞被晒黑了一圈，人也瘦了一圈。

　　总归是太热了，虎妞就那么在地里直直的晒着，正常人是受不下来的。

　　虎妞不正常，他们当然知道的，有时候在熄了灯的黑夜，没有星星，没有月亮的夜晚，常常念叨，建民咋就那么傻，为了救别人的孩子，他就不想想自己的孩子该咋个办。

　　村里人说，杨建民的孩子就是村里的孩子，以后能帮一把，都要帮一把，不能再让两个孩子受苦了，孩子已经没有父亲了。

　　以前他们觉着杨建民苦，好不容易过上好日子，该幸福了，又经了这一遭，苦了虎妞，多好的一个婆娘。

　　他们到杨建民的坟头前拉过几次虎妞，哪能那么晒，人要晒坏的。

　　几个妇女拉了几次，每次虎妞都压抑着堵在喉咙里的哭声：“我没事，让我多陪陪建民，好不好？”

　　那声音似在哀求，妇女们难受的就不敢再拉了，可是，也不能一直这么晒着啊。

　　那天，唐校长带了两个老师，从村里借来架车子，车斗里面放了三棵茂盛的松树，是从学校的校园里挖出来的。

　　反正学校也要搬迁了，以后这学校留着也就没什么用了，把三棵松树移过来，栽到杨建民的坟头周围。

　　还别说，等松树栽好，再坐在坟头跟前，确实没那么晒了，能感受到微风吹在翠绿的松枝上，带来难得的一丝凉意。

　　望着坟头前的绿意，再看看一排排杨树苗枝头上的绿意，村民们若有所思。

　　他们也发现，今年的夏天格外热，那是因为没了杨树林子的阻挡，阳光只能直直的晒在大地上，可不就是热啊。

　　晚霞满天的时候，虎妞知道该回家了，她站起身，挎上空荡荡的花篮子，心里面也是空荡荡的。

　　经过小卖部门口，白鸽说：“嫂子，我让两个孩子吃过饭了，阳阳他们带两个孩子玩呢，锅里还有饭，你也吃点吧，回去不用再做了。”

　　虎妞没有抬头，她不想被人看到肿胀的双眼，轻轻的说：“我也吃过了，建民陪我吃的。”

　　虎妞的声音沙哑，干干的。

　　白鸽心里一酸，眼泪差点掉出来：“嫂子，你得节哀，还有两个孩子呢。”

　　“我知道，我知道……”虎妞背过身去，抹了一把眼角溢出的泪水，她能看清楚了，远处田间地头，河沟沿，有零零星星的村民在忙碌着什么。

　　“他们在做什么呀？”虎妞沙哑着声音问道。

　　白鸽顺着目光看，霞光下，好几个村民正在掘土，还有的拿起细细的树苗，往挖好的土坑里放。

　　“他们在种树，说有个阴凉地，就没那么热了。”

　　虎妞沉默半晌，她突然感觉到心脏重新跳动起来，她想说点什么，张了张嘴，还是一句话没说，带着两个孩子回了家，关上院门。

　　夜幕降临，院子也彻底安静下来。

　　张国全走出来，看了一眼隔壁的院子，他再也听不到大嗓门的声音了。

　　白鸽还在夜幕里站着，远处种树的村民，也准备拉着架车子回家了，张国全收回目光。

　　“现在这个季节种树，又能成活几棵啊。”

　　恐怕等不了开枝散叶，秋天的风吹来，一场雪落下，那些树苗肯定是活不下来的。

　　白鸽说：“哪怕成活一棵，他们也成功了，总归是有盼头的。”

　　盼头又叫希望，那是一缕希望的光，闪耀在这个寂静的黑夜里。

　　遥远的黑暗天际，一颗流星划过。

　　平房上，昭阳忽然坐起身，指着夜空说：“你们看，有流星，那是建民大爷。”

　　学校正式放暑假了，夏竹经过妈妈的同意，可以来乡下住在昭阳家里，今晚，虎子也在。

　　虎子毫不在意的说：“瞎说，流星是陨石，你才上三年级，还没学到那个知识。”

　　昭阳据理力争：“我不是三年级，开学就上四年级了，那就是建民大爷，夏竹哥哥，你说，是不是？”

　　夏竹目光忧郁，回答说：“是，人死了就会变成星星，英雄死了，才会变成闪耀的流星。”

　　“你看，我说的对吧，虎子哥，你得好好学习了，还没有夏竹哥哥懂得多。”昭阳又重新躺回到平房上的凉席上，他头枕双手，望向夜空，喃喃的说：“今晚没有星星欸。”

　　昭阳陷入了思考，他想着夏竹哥哥说的那句话，英雄才会变成闪耀的流星。

　　那英雄的生命，是不是也像一闪而过的流星一样短暂呢？

　　三个孩子挨在一起躺在凉席上，仰着脸看夜空，等了一晚上，再也没看到一颗流星，不知不觉的，沉浸在睡梦中。

　　等到第二天，虎妞一如既往的挎着花篮子去到坟头时，她忽然发现，从坟头延伸到路上的这段距离，在一夜之间，被种上了两排细细的杨树苗，尽头是三棵长势正茂盛的松树。

　　杨建民似乎不再孤单了，虎妞想，她也不用每天过来了，她告诉自己要坚强起来，还有两个孩子呢，她得替杨建民把孩子拉扯大。

　　当她走在两排杨树苗的通道上，一时有些不适应，她心里明白，这是村里人想做点什么，又仅仅能做的。

　　杨建民喜欢树，哪怕在快进入秋季的时节里，村民们仍然自掏腰包，为杨建民种下树苗。

　　以前他们总说杨建民种树苗太傻了，杨家庄都不存在了，种那些树又有什么用，现在，他们变傻了，在即将到来的秋季里种树，能不能成活还是一回事呢。

　　没关系，明年要有没成活的树苗，大不了他们再补上新的树苗，可是，明年，他们还在这里吗？杨家庄还在这里吗？

　　他们很快得到答案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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